疯狂的兔子

春残眷遗录(叶伯居篇二)

山西平遥县，本县儒学训导叶伯居应诏上书，将自己的对时政的肺腑之言寄托于此书，此书和本府六件应诏奏疏一起送到了京师。

“臣叶巨升幸备生员，恩受宠赐，今教山西书，伏自开学以来，罄竭训诲民间子弟，常恐不见成效，无以报陛下养育之恩，私切自念，近者钦读圣诏有曰：‘钦天监报，五星紊度，日月相刑，于是静居日省，古今乾道，变化殃咎，在乎人君，思之至此，皇皇无措，惟冀臣民，详言朕过。’四海闻之，惧呼雷动，皆曰：‘此大禹成汤罪己之诏，复见今日矣。’孔子曰：‘丘也幸，苟有过，人必知之。’是过也，圣人所必有，知其有过，乐闻而改之，此圣人之所以益圣也，今天下之士，苟有见闻者，莫不欲竭其心思智虑，以应诏书之求，况臣愚蒙圣恩养育陶成以至今日，当披露腹心以闻，惟陛下详择之，臣历观汉晋唐宋之世，皆有灾异之变，始因刑政失宜，贤愚倒置所致，纪纲不振，或政失于权臣，或势移于方镇，患不生于内宫乱法，则困于边夷侵扰，上下偷安，苟延岁月，谏书屡上而不知省，天变于上而不知戒，人怨于下而不知恤，天下败乱而莫能救，臣每读史至于此，惟太息吟叹而已。当元之季，天人厌乱，陛下以圣神文武之资，扫除乱恶，四海群雄，罔不臣服，既正天位，宵衣旰食，以图雍熙之治，凡汉唐宋之失，今皆无有，然而天变于上，以致日月星辰失序，或者览观前世之失，矫枉其弊太过所故，汉贾山有言：‘忠臣之事君也，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，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，故切直之言，明主所欲急闻， 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。’臣今有刍荛之言，虽未足以明道敢切直言，惟尽忠臣事明主之心也。

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有三，曰分封太侈也、曰用刑太繁也、曰求治太速也，何以明之？日者君之象也，月者臣之象也，五星者卿士庶人之象也，臣愚不知星术，姑以所闻之经传并拾前世已行之得失者论之，诗曰:‘彼月而食，则惟其常。阴盛阳微，则为不善矣。’今日刑于月犹之可也，而曰日月相刑，则月敢抗于日者，臣敢抗于君矣，伏惟陛下，扫除奸雄，如践草芥，包络豪杰，如臂使指，敢有抗衡者乎？传曰：‘都城过百雉，国之害也。先王之制，大都不过三国之一；中五之一；小九之一。’使上下等差，各有定制，上得以兼乎下，下不得以兼乎上，所以强干弱枝，以遏乱原而崇治本也。陛下自有天下，惩宋元之弊，为无宗室相辅，天子孤立所致，遂分封诸王以为藩屏，使诸王各有分地。然而秦晋燕周齐鲁楚蜀湘诸国，各尽其地而封之，都城宫室之制，广狭大小，亚于天子之都，赐之以甲兵，军士之盛，臣恐数世之后，尾大不掉，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，则起其怨，如汉之七国，晋之诸王，否则恃险争衡，否则拥众入朝，甚则缘间而起，防之无及也，此皇天眷顾之甚，或者谴告以相刑之象欤？今议者曰：‘诸王皆天子亲子也，皆先懿文皇太子亲弟也，皆今皇太孙亲叔父也。分地虽广，制度虽侈，所谓犬牙相制，盘石之宗，天下服其强耳，岂抗衡之礼邪！’书曰：‘列爵惟五、分土惟三。’今王亦爵也，汉谓诸侯王，亦不过三分之一耳，礼莫大于分，使王侯之国与京畿同，则为列国矣，尚有君臣之分乎？今秦晋燕周齐鲁楚蜀湘诸国，皆连带数十城，而复优之以制，假之以兵，议者何不以汉晋之事观之乎？孝景皇帝，汉高帝之孙也，七国之王，皆景帝之同宗叔伯兄弟子孙也，当时一削其地，则遽搆兵西向，晋之诸王，皆武帝之亲子孙也，易世之后，迭相拥兵，以危皇室，遂成五胡云扰之患，繇此言之。分封踰制，祸患立生，援古证今，昭昭然矣，此臣之所以谓大祸者也。昔贾谊劝汉文帝早分诸国之地，以待诸王子孙，谓力少则易使以义、国小而无邪心，向使文帝尽从谊之所言，则必无七国之祸，愿及诸王之国者，先节都邑之制，收其甲兵，限其疆里，亦可用之于待封之子孙，此制一定，然后诸王有圣贤之德行者，入为辅佐，其余则享其富贵，与国同休，世世无穷矣。割一世之恩，以制万世之利，以消天变，以安社稷，天下幸甚。

臣又观列代开国之君，未有不以尚德缓刑而结万民心者，亦未有不以专事刑罚而失民心者。国祚短长，悉由于此，三代秦汉隋唐，享国之数，具在方册，昭然可观，其故何也？易曰：‘天地之大德曰生，圣人之大宝曰位，何以守位曰人，何以聚人曰财，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。’此可以见天地好生之心，与圣人守位之道矣。然而禁民非之义，特居末者，明不得巳而用刑而不专任刑罚也。古者断死刑，天子为之彻乐减膳，寓惨怚之意于其间，诚以天生斯民，立之司牧而教养之，俱欲其并生于天地之间也。然而不率教者人于其中，则不得不刑之耳，故其仁爱之笃，洽于民之肌肤，沦于民之骨髓，民思其德愈久而不忘，故享国久远者六七百年，近者亦三四百年矣，岂偶然而已哉？今议者曰：‘宋元中叶之后，纪纲不振，专事姑息，赏罚无章，以致亡灭。此行小仁而灭大义，虽有其位而不能守之，陛下所以痛惩其弊，故制不宥之刑，权神变之法，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。’臣闻开基之主，垂范百世，一动一静，必合准绳，使子孙有所持守，况刑者民之司命，可不慎哉！夫刑罚贵乎得中，过与不及，皆非天讨有罪之意也，使刑政不立而强暴得以相凌，则国非其国矣，若刑罚繁苛，而政治促急，则民无所措手足矣，姑以当今刑罚言之，笞杖徒流死，今之五刑也，用此五刑，既无假贷，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，而用刑之际，多出圣衷，致使治狱之吏，务从深刻，以趋求上意，深刻者多获功，平允者多获罪，覈理一狱，必求深以成其考，至以脏罪多寡为殿最，欲求治狱之平允，岂易得哉。近者敕命皇太孙殿下删改更定旧诸律条、减宥有差，又特旨杂犯死罪，免死充军，其余以次放流徒律。此渐见宽宥，全活者众，而陛下好生之仁。已蔼然布于宇内矣，然未闻有戒治狱务以从平允之条，是以法司之治狱，犹循旧弊，虽有宽宥之名，而未见有宽宥之实，所谓实者，在上而不在下也，况今立严密以矫宽，能无失呼？古之为士者，以登仕版为荣，以罢黜不叙为辱，今之为士者，以混迹无闻为福，以受玷不录为幸，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，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，其之始者，朝廷取天下之士，网罗捃摭，务无遗逸，有司催迫如捕重囚，比至京师而除官，名以所学而实以貌选，故非其所学而为其所用，洎乎居官，言动一跌于法，苟免诛戮，率是为常，此岂人主乐为之事哉！或曰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，切见数年以来，诛杀亦可谓不细矣，而犯者日月相踵，岂下人不惧法哉？良由激浊扬清之不明，善恶贤愚之无别，议贤议能之法既废，以致人不自励，而为善者怠，宋程颐有言曰：‘君子小人常相半也，天下治，则小人多化为君子，而君子多于小人。天下乱，则君子多化为小人，而小人多于君子。’此言在上之人有以化之耳，有人于此，廉如夷齐，智如良平，一或不谨，少戾于法，上之人将录其所长，弃其所短而用之，则中庸之才，争以为廉为智，而成有用之君子矣。苟取其所短，弃其所长，为善之人皆曰：‘某廉若是，某智若是。’则何所容其身乎？致使今之居位者，多无廉耻，当未仕之时，则修身畏慎动遵律法，一人干官，则以禁网严密，朝不谋夕，遂弃廉耻，率皆是也。汉之世，徙大族于山陵矣，未闻实之以罪人也，今凤阳皇陵所在，龙兴之地，而率以罪人居之，以怨嗟愁苦之声，充斥园邑，朝廷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，近令就中原入军籍者，听其免罪，复官宥之，而犹闻有拘其余丁家小在屯，此皆有司不行请明之故，夫有罪之家，既赦而任之以政，余丁家小复何罪哉？开国军士，摧强敌垒，扬精鼓锐，攻之必克，擒之必获，如狐逐鼠，寇遁其窟，用计而获。今之军士，不能勤训，畏强欺弱，懒惰成性，以重兵讨贼论，贼兵状勇悍猛，而我军士惊骇溃散，贼入深山大壑，而我军士不能追从，与贼较奔，则贼就熟路而轻行，而我军士蒙茫无知，与贼较生死，则贼负必死之气，而我军士惧死不舍生，捕之数年，又无其方，而乃归咎于户籍之民，而迁徙之，骚动四十里之地，鸡犬不得宁息。今之军士散漫村落，居民不知所为，讹言惊动，民心如此也，小民易动而难安，臣恐自兹之后，郡邑户口，不复增矣，凡此皆臣所谓太过，而足以召灾异者也，未见其可以结民心而延国祚者也，晋郭璞有言曰：‘阴阳错缪，皆烦刑所致。’今之天变，岂非烦刑所致者乎？臣愿自今朝廷宜录大体而赦小过，明诏天下，修举八议之法，严禁深刻之吏，断狱平允者则升迁之，苛刻聚敛者则罢黜之，凤阳见在家小，宥还原址，勤训兵甲，以安百姓，被扰户口，诏悉复业。如此则人主足以隆好生之德，以树国祚长久之福，兆民自安而天变自消矣。

昔者周自文武始，至于成康而教化大行，汉自高帝始，至于文景而号称富庶，文王武王高帝之才，非不能使教化行以致富庶也，盖天下之治乱，气化之转移，人心之趋向，非一朝一夕之故，致治之道，固不可骤至，今我国家既纪元二十九年，偃兵息民，天下大定，纲纪大正，法令修行，亦可谓安矣，而陛下切切以民俗离而人不知惧法，奸生诈起，故或日朝而暮犯者有之，昨日所进而今日被戮者有之，改而赦之下，寻又复收，天下臣民，无所适从，而不能相安也，甚不称陛下求治之心。愚臣谓天下趋于治也，犹坚冰之将泮也，冰之坚，非太阳一日之光能消之也，阳气发生，土脉微动，和气薰蒸，然后融释，圣人之治天下，亦犹是也，刑以威之，礼以导之，渐民以仁，摩民以义，而后其化熙熙也。孔子曰：‘如有王者，必世而后仁。’此非空言也，况今之天下，犹古之天下，民俗虽离，而民好善恶恶之心，则未尝泯也，因其好善恶恶之心以正风俗，则求治之道在是矣，求治之道，莫先于正风俗，正风俗之道，莫先于使守令知所务，使守令知所务，莫先于使风宪知所重，使风宪知所重，莫先于朝廷知所尚，则必以簿书、期会、狱讼、钱穀之不报为可恕，世俗流失败坏为不可不问，而后正风俗之道，风俗既正，天下其有不治者乎？古之为郡县守令，为民师帅，以正率下，以善导民，使化成俗美者也，征赋、期会、狱讼、簿书，固其职也，今之守令，以户口钱粮簿书狱讼为急务，至于农桑学校，王政之本，视为虚文而置之不问，将何以教养黎民哉？以农桑言之，方州县下一文帖，里中回申文状而已，守令未尝亲点视询种植，次第早潦预备之具。以学校言之，廪膳生员，国家资之以取人才之地，今各处师生缺员者多，纵使具员，守令亦鲜有以礼让之实，作其成器者，朝廷切切以社学为重，教民之急务，故屡行取勘师生姓名，所习课业，如是之详，今之社学，当镇城郭，或但只置门牌，远村僻处，则又只具其名耳，圣祖时已如是，所以任法之难也，守令亦未以教养为己任，徒具文案以备照刷而已，及至宪司，分部按临，亦只循习故常，依纸上照刷，亦未尝差一人巡行点视，兴废之实，上下视为虚文，如此小民不知孝弟忠信为何物，争斗之俗成，奸诈之风炽，而礼义廉耻扫地矣，此守令未知所务之失也。风纪之司，所以代朝廷宣导风化，访察善恶，条举纲目，约有万事，至于听讼谳狱，其一事耳，今之风纪，专以狱讼为要务，以获脏多者为称职，以事绩少者为闒茸，虽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，视为虚文末节而不暇举，但知去一賍吏，决一狱讼为治，而不知劝民成俗，使民迁善远罪为治之大者也，此风纪未知所重之失也。守令亲民之官，风宪亲临守令之官，具未知所务如此，所以求善治而卒未能也。今天下郡邑生员考于部而为监生，或未数月而遽选入官者，间亦有之，臣恐此辈未谙时政，用之太速，未熟朝廷礼法，不能宣导德化，上乖国政，下困黎民，虽曰国家养育之仁，然世间奇才，罕有如颜回耿弇邓禹者，固可拘于常法，虽贾谊之才，汉朝以年少难任委之，开国以来，选举秀才，不为不多，选任名位，不为不重，自今数之，贤者宁有几人？凡此皆臣所谓求治太速之过也。

凡三事臣备述己见，略陈利害，陛下才智，胜臣万倍，臣愚无知，惟有赤诚之心，自许无愧，恐有后之视今，如今之视昔也，伏望陛下，谨择而用之，以适天理人情，则天下幸甚，万世幸甚。”